刑庭记事
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法院 李晓华
来刑庭做书记员快一年了,我经手的罪犯达百人之多,男女老少,为财、为情、抑或为了出口所谓的恶气,一如既往地触碰了法律这条“高压线”,待冰冷的手铐禁锢了自由,浑身一震,服法清醒了。这些人中,痛心疾首者有,冷酷无情者有,鲁莽无知的法盲更是之多,我们在挥舞着刑法之剑力斩邪恶、伸张正义、保障自由的同时,也在宣扬着法律的威严,正如卢梭之言,人是生而自由的,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久之,我深刻领悟了生命的脆弱,自由的珍贵,灵魂的忏悔,亲情的伤悲,更有法律的无情。所以,我们的工作中是没有笑容的,却见多了泪水,这来自受害人的痛楚、罪犯的忏悔;在这里,没有皆大欢喜,只有一声叹息,这发自众人对伤或逝者的怜悯、对罪犯的憎恨。我深感自己工作岗位虽普通,但责任重大,在冰冷的律条背后也有许多人生的思考。
因过错而错过
毒品的诱惑,催生了贩毒者对金钱的疯狂迷恋,那些人包括古稀老人、青春少年。小磊少年时父母离异,母亲离开了家,父亲因吸毒导致生活潦倒,就偶尔在家里贩毒赚点收入,祖父母年迈多病,偶尔也帮忙交易毒品。小磊在这个畸形的窘迫之家长大成人,因性格孤寂,中专毕业未工作,在家做了个听话的“好儿子”、“好孙子”,他也默然接受了这种犯罪又无奈的生活。
最终,父亲因贩卖毒品罪被逮捕入狱,祖父母、小磊因犯罪情节轻微而取保候审。开庭时,被告人席位,满头白发的奶奶歪坐在椅子上,一边站着身穿囚衣带手铐的儿子,另一边是着装邋遢学生模样的孙子,没有爷爷。祖孙三代埋着头谦卑地回应着讯问,神情沮丧,看着这个在审判中的特殊的犯罪家庭,我心情沉重,落在键盘上的手指也不时乱了。最后陈述时,已经羁押了几个月的儿子得知老父亲在不久前去世了,突然降临的噩耗,使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仰头大哭起来,老母亲欲哭无泪,孙子低头无语。我想,在当时,那位正值壮年的儿子或许只有无尽的悔恨了,他给老母亲跪下,连说对不起,是他的恶习导致了这个家的破裂。对着法庭,他在痛哭中保证了好好改造,争取早日出来养这个家。他向自己的儿子叮嘱着,以其为教训,今后要学会担当,坚持做一个正直的人。开完庭,被判缓刑的儿子若有所思的扶着奶奶远去,我沉重的心有些释然,他们因为亲情而生活在一起,可为了生活却铤而走险,直到走失了方向。天网恢恢,法不容情,但愿他们一家老少由此而醒悟。
因无声而无奈
聋哑人团伙盗窃,是这个特殊群体的犯罪常态。通过一位资深手语翻译,我了解到,由于他们无法与社会正常交流,就形成了独有的生活方式。近来,他们通过网络从全国各地聚集在一起,为了共同的生计而奔波。他们或者学一种手艺,或者穿梭于人群中卖一些饰品,但那点收入仅能饱腹,无法阻挡社会滚滚的物欲横流。于是,他们被组织起来,圈里的“老江湖”会传授一些赚钱技艺,同时他们也懂得了利用自身的优势,抢劫,风险大罪行重,不适合;盗窃却是来钱最快的,即使被抓也会被教育一番释放。渐渐地,他们的手掌大了起来,他们的钱包不允许仅有几百块,从偷钱包到砸车窗盗窃,金额巨大,影响恶劣,天不容作恶,伸手必被捉。
我去看守所送达起诉书,看见的是一张张稚嫩的脸,因为他们平均年龄仅为十九岁,他们习惯面带笑容,眼神纯净而怯懦,简单地用手比划着什么,我不懂,他们用笔写着很小的字来表达。其中的小文只有十六岁,我们联系了他远在湖南偏远山区的父母,那对农民父母风尘仆仆的赶来,就哭诉着说要见他们的孩子,小文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离家几十里的县城聋哑学校上学,家人与他见面很少,因不懂手语也无法交流,直到三年前得知小文被拐走就再没看到过他,一家人苦苦寻找着,从未间断。现在得知小文因盗窃被关在离家千里之外的湖北,匆匆赶来,心里,有亲人相见的喜悦,更有父母怜子的悲伤。其他聋哑人的父母陆续赶来后,我得知,这些来自各地的可怜父母们感受是相同的,他们的孩子从小都在聋哑学校,都无法与孩子正常交流,都是在孩子走失后尽力寻找,但无奈无能为力。
整个庭审过程,小文的父亲愁云锁眉,母亲一直在抹着眼泪,他偶尔看一下父母,一脸无邪的纯真,好像一个上课睡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调皮男孩,因为从小在学校长大,他或许没有感受过亲情的温暖,甚至无法理解父母日夜念子的痛苦。这一个城市,容纳了来自外地的聋哑群体,他们天生孤独,却又善良怯懦,想和人交流却无法融入这个浮躁的社会,更容易受不法分子的利用和诱导,以至身在囹圄都难免受人歧视和欺负。他们的罪行是应受到法律的惩罚,但,社会欠他们的又该如何偿还呢?
十七岁的老大
十七岁,恰似春末夏初的雨季,青葱的岁月里应该记载着雨后的阳光、伙伴们的打闹,他们认为长大还很遥远。但看守所里的小强却是一个犯罪团伙“老大”,他的父母在外地做民工,自幼由奶奶养大,少年老成,立志要做古惑仔老大。在无拘无束闯荡中,十七岁的小强,已是鞍前马后小弟簇拥,用小弟们的话形容小强,他能打会说胆子大。
这次为了帮人强揽工程寻衅滋事被捕,看守所的号房里关着十几位犯人,都对这位十七岁的“老大”毕恭毕敬,吃饭睡觉一一向他报告请示。我去会见小强,他面容坚毅,热情客气,举手投足间透露出过早的成熟,让我忘了眼前这位所谓的“大哥”式人物的年龄还在花雨季。讯问时,他没有抵赖、喊冤等过激回应,谈到罪名的构成等法律问题,他思路清晰,口若悬河,整个过程好像在谈一笔国际贸易。
庭审时,小强父母从外地赶了回来,小强冷漠的眼神在父母方向扫了一次,再没有看过去。法庭教育阶段,那对看似老实的民工夫妇突然下跪,自责不已,请求法庭能从轻处罚,那位母亲哭出了声,希望小强原谅他们,为了生活、为了偿还外债,无奈丢下儿子背井离乡去打工,耽误了他的学业和前途。这时,我看见小强冷漠的眼里有光亮闪过,他低下了头颤抖着。直到宣判后,小强表示出狱后请我喝酒示谢,我婉拒后,对他说,你很聪明,只是走错了路,希望你早日出来把才能用在学做生意上,肯定会有自己的事业的。小强托我给他父母传话,他打算出狱后重新去读书,因为他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理想,创自己的企业,成远大的事业。史上出狱之人,能静心读书求学再创业者,罕见,难免会引人质疑,但我信。
有人说过,其实人本身并无善恶之分,当他心中的善良战胜邪恶时,他就成了善人;当他心中的邪恶压倒善良时,他就成了恶人。是的,善恶之分是我们的道德评价,在刑庭,我们的职责仅有惩恶,扬善的旗帜交给了社会道德,因为,法律并没有区分犯罪者是善人还是恶人。我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捍卫着法律的威严,以确保每个人活着应享有的尊严。